美是什么?美即残忍的先行者。当你顿感不适,只不过是它在静静地注视着你。
14.「梦想」
“砰!”
与此同时,纲吉被里包恩拽着胳膊,一脚踢向了人群。
纲吉根本没有反应的时间,连惊慌的情绪都来不及产生就摔了过去,跌跌撞撞地撞向了一个看热闹的路人。
在那人的谩骂到来之前,潮热的人群又一次流动,恰巧,几个高大健壮的成年人正好夹着纲吉推挤,他不得不被迫摔向更前面。几十秒后,纲吉才好不容易站稳,人流又再次涌动了起来,好巧不巧地又裹挟着他,摔向前面、再摔向前面。
纲吉像条深海中的游鱼,被密不透风的海水挤压着,胸口闷疼地透不过气,脚根本无法着地,只能随波逐流地一点点移动。
不知道一路踉踉跄跄了多久,又撞到了多少个路人的脊背后,纲吉被一股莫名的巨力猛地推搡,跌倒在人群的最前方。
痛、痛、痛……
纲吉揉着脑袋,茫然地支吾了几声,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。大概是因为没有任何人搭理他,他等了一会儿,最后还是自己一个人爬了起来,沿着地面无措地四处摸索。
纲吉的运气很好,或者说他的直觉过于敏锐、方向感强得毋容置疑,没探几步就摸到了一个人。他迟疑了几秒,缓慢又犹豫地朝这个人伸出了手。
那只微凉带汗的手掌缓慢地抚向了这个人的脸庞,指尖中掺杂着粗粝的沙砾,混杂在一起,显得灰暗又粘腻——
山本武愣了一下,回过神来。
他没有移开脸,更没有拨开纲吉的手指,默许了纲吉用掌心感受他的样貌。
“是你啊……”不知道什么诱发了山本武的共鸣,他罕见地收回了踏出天台的那一只脚。
“你也是来劝我的吗?”他轻声问。
同不见声音的纲吉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,自然不可能作答。
但纲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。他歪着头,比划着手指,有些紧张地微笑——
「沢田綱吉」
你好,我叫沢田纲吉。
他企图用新学会的方式向陌生人沟通。虽是答非所问,但也能从他的神情中看得出诚恳与认真。
“……我知道你的名字,‘沢田纲吉’,”山本武沉默了一会儿,又重复了一遍,“我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声——如果是你的话,或许能理解我的心情。”
“作为瞎子的你,应该知道那种感觉吧?无论做什么都不顺利,真想一死了之呢。”他用着调侃的语气说着轻蔑的话语。
山本武无视了纲吉茫然的神情,一个人自顾自地说起来。
或许,他并不需要有人为他作出答案,面前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个骷髅,对山本武来说并无区别。他需要的只是剖析自我的独白。
“你还记得吗?其实我们之前还见过一面,你上次给我的那个纸条还在我这里。”
山本武在裤子口袋里掏了掏,展开了那张被揉成一团的名片。纸张的质量很好,经过洗衣机的烘洗,还能倔强地显出字样的纹路。
「沢田綱吉」
“就是它了。上次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还有一个小婴儿在旁边,”山本武上下翻起了内兜,“我记得当时你还想要我写个字收集起来,但我没有写,因为——啊——抱歉,我身上又没有笔。”山本武的眉峰拱起,显得很苦恼。
“不如这样吧——”
他把食指送入嘴边,齿间磕咬,铁锈味的液体涌了出来。
“这样写。”
山本武的指尖立起,带着浓稠的深红,在纲吉的手心中涂抹起来。
「夢」
很奇异地,他并没有按照之前的请求写出纲吉的全名,而是写了一个崭新的词汇。
“梦。”山本武舔了舔指尖还在不断溢出的血液,向纲吉发问,“你知道‘梦想’是什么吗?”
血液的味道有些刺鼻,纲吉鼻翼一颤一颤,疑惑地嗅了嗅气味。显然,纲吉的嗅觉并没有多么灵敏,关于气味的知识储备也并不高深——这种特殊又熟悉的气味没带给他任何帮助,除了加深了他的不安。
无奈,纲吉心怀隐秘的担忧,只能努力回忆着之前的笔顺,也复写了一遍。
「夢」
夢……是什么意思?
纲吉想了很久,才犹豫地现学现卖了一个刚刚理解的生词。
「生命」
“夢”是“生命”?
“生命?不、”山本武扯了扯嘴角,矢口否认道:“梦想不能算是那种最基础的东西。一个人因为具有生命而存活在世间,而想要具有生命,也就是产生自发地抵抗死亡的动力,则需要产生一种别样的事物,那就是梦想。”
“梦想啊,就是那种‘咻咻’的感觉,”山本武模仿着奇怪的拟声词,用手指在左胸的心脏处飞快地挠了两下,“很快的。啪地一下,它就飞进去了。”
「野球」
山本武刮下快要干涸的红色液体,在纲吉掌心里又写了两个漢字。
“我想成为世界上最伟大的棒球员——这大概是我的梦想。”山本武毫不羞赧地自夸,提到棒球时,他的眼睛亮得发光,散发着勃勃野心,“倒不是狭义上的奖项或是名次啦,我需要的是更广泛的、也更宏大的梦想——我追求着棒球之神的青睐。”
“我不仅要爱上棒球,我还想让棒球爱上我。”
绿茵峥嵘的甲子园,承载着山本武的无上荣耀。
如果说母亲的子宫赋予了他健康的肉体,那棒球便承载了他超脱自由的灵魂。山本武不敢断定,是否是对棒球的喜爱才拉扯住了他对死亡的渴盼,但他敢说,他的生命中如果失去了棒球,那一定是一场灾难。
可能是天生的人格缺陷,也许是常年执拗带了的恶果,总之,在山本武意识到他与常人不同时,他已很难从棒球之外的活动中获得兴奋感了。
棒球是他的海洛因,是他的内啡肽,他的生理平衡早与棒球混作一团。这种过分的比喻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大,先不提他在棒球场的愉悦,单就是每每停下打球,幻痛与焦虑就如影随形地伴随他,如戒毒一般溃散,不似作伪。
山本武需要的,可不仅限于运动场上挥洒汗水的一时轻松。他的梦想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。
他能清晰的认知到他的性格古怪诡谲又矛盾执拗,可谓极苛刻与包容为一体——山本武热爱着棒球这项运动的强大、耀眼、遥不可及,像矜贵的神明一样等待着他的追求;可是他又恐惧于这位神明的高不可攀,永远对他付之一切的努力与感情不屑一顾。
他热爱着和棒球有关的一切事物,但同时却强求着棒球之神给予他一份眷恋。他的不安促使他时时刻刻验证棒球留在他身上的痕迹,可能是成长,也可以是伤痕。他迫切地需求棒球对他的肯定与回馈。
可棒球不是一个人的运动。山本武喜欢打4号位,也就是当二垒手。那么按照规矩,他必须和八名队友和九名对手一起打球;换言之,他必须社交,成为一个洒脱而豁达的人,有着一众良好的人缘,因为这些都是成为一个棒球员的先决条件。他不能游离于人群。
所以,自然而然地,山本武顺从了这份规矩——他开朗、热情、纯粹。只要他愿意,没有人不会成为他的朋友。他完美地做到了。无论在场内还是场外,无论是生者或是死物,护具、比赛、对手、裁判,山本武都一视同仁地投注感情。
所有人都很羡慕他,所有人都这么坚信着。
可是这样刻意塑造的性格又算是什么……伪装?人格面具吗?
或许是吧。
但是,山本武和他的朋友们相处时感到愉快是发自内心的,不管是因为棒球因素还是友情,他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这份快乐。他开朗的性格也是真实的。
山本武永远是山本武。
他当然不会因为即将失去首发队伍的资格而感到嫉妒,他是真心地为他们祝贺,他怎么可能为这种无厘头的事情寻死觅活?
原因另有其在。
山本武的安打率一直在持续下降,无缘无故的。
他一开始以为是到了一个瓶颈期,和之前遇到过的一样,他有经验。他并不会为这种事情沮丧,因为他从来不奢求棒球之神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一人身上,他更不觉得独有他是棒球之神的宠儿。说起来,他的棒球天赋在一众运动员中并不算得上优秀,只是靠着出众的肢体协调能力撑着。
于是山本武安排好了严密的计划,他拼命的练习,每天放学后加训到夜幕降临,希望利用富足的经验来战胜失败。他迫切地需要一次成功来安抚他焦虑的心,他第一次如此渴切着聆听棒球之神的隽语。
可是结果,他的安打率并没有如期变好,反而防守也变得混乱起来,甚至更糟糕的事情也降临了……在昨天的加训中,山本武因为一次特别低级的失误折断了手骨。
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情?
这个问题刺得人生疼,像风暴中摔下的星星点点的雷击雨。
山本武冷静地反复回想。
是情绪失控?还是学业问题?或者是身体小恙?青春期发育带来的障碍?不、不。山本武无可辩驳,他好得很,他很健康,他什么事也没有。
所以,答案只是那一个,那个他尤其不敢深想的一种可能性——
他被棒球之神给抛弃了。
“梦很完美、很漂亮,它蕴含着我所期盼的一切梦幻,应有尽有。在梦中,我很快乐,它挥洒着爱与希望,为我抵挡住了所有的负面情绪,更激发了我更深层次的力量,让我可以随意翱翔。”
山本武不带任何情绪地诉说,像是在说一件陌生人的事情。他站在大庭广众下目无廉耻地质问着那颗温暖而鲜活的生命,如同质疑他自己的偏执到极致的意志。
“不过梦想之所以称作是梦,就因为它如梦境一般无二,若即若离。它是空想,也是妄想。梦总有一天会醒来,棒球之神已经抛弃了我,我失去了一切的屏障。”
山本武不由得感到一阵荒谬的好笑,他神游着,陷入了沉沉的回忆。最近一阵子,他的大脑总是这样奇异,暧昧到毫无界限,又清澈到一望无际。他有时嫌它转得太慢,有时又觉得它想得太多。
脑海中,过往的影像依旧清晰,父亲的身姿一如挺拔,可他却是像在观看黑白默片中的悲欢离合——简而言之,他与世界隔了一层薄薄的纱,没有可以起伏的内心情绪,更没有任何感觉——如同阳光下的世界失去了色彩,产生了幻觉。
山本武突然从心底浮涌而出一股无以言喻的、前所未有的孤独,独活于世的孤独。他犹如仍然留存在母亲的子宫的胚胎,只能依偎着羊水,倾听母者的心拍聊以慰藉。
他知道,魔鬼愿意涉足荒野,幻觉之中,凶杀和谎言却得其所哉。但同时,他又觉得也只是对于那些游手好闲的灵魂,孤独才是险恶的。他在孤独中充满幻想。
梦想是死亡的影子,总是更黑暗,更空虚,也更单调。
今天,在梦境里,他失去了住所,感到了孤独。既然他失去了住所,离开了梦境——既然他的灵魂能如此快捷地旅行,为什么他还要强迫肉体变换地方呢?既然计划本身已经足够孤独,又何必去实现计划呢?
山本武曾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过:据社会统计,平均来说,爱人去世后需要一百三十天,就能度过就能最痛苦的崩溃阶段。一百三十天,也就是四个月,人们就可以接受最至最亲的人的消亡。他不过只是失去了棒球之神的眷顾,他如何不能忍受?
山本武清楚地知道这个事实,就像他也知道有些人将永远跨不过去,因为他们迟早会死去。
他也渴望忍耐,渴望在时光中建立不朽,他渴望把生命活得肆意而精彩。但孤独是贪婪的利维坦,他无法忍受自己的思想,也无法控制着自己的行为,他无法做自己的主人,他只能被活活吞噬。
如某些理中客所言,他为棒球而生,棒球就是他的另一个生命。山本武承认这一点,他爱棒球犹如爱他自己。所以,现在,他也只是依照常人的逻辑继续推理下去:他的另一个生命已经死去,他该如何独活?
是的。心生绝念绝对不是他。
山本武感受到了失落,感受到了无力,更感受到了孤独与无聊,但他并不痛苦。即使骤然失去唯一的傍身之物,他还是尽量地理智思考。
他尽力了,每一次都是艰难的吐息,像是在刀尖上跳舞的小美人鱼。或许他就是一柄刀,一柄锻碎了折断了的刀,每一次的出鞘都是伤人伤己。他的梦想已经成了无意识的原始冲动与自我价值冲突的战场。
“拥有梦想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。没有梦想,就没有可靠的方向;没有方向,就没有人生可言。”山本武漠然地剖析自我,“人应该生活,而非仅仅为了生存而活着。”
所以——
既然行动与梦想在这个尘世不可能联袂,那他心甘情愿离开这个世界——不能仗剑而生,那便刺剑而死。
他不愿脱离梦境,他仍处于一个虚幻的梦中,不是美梦,也不算噩梦,只是一个有点奇怪的梦罢了。
他只是想……在梦中,平静地迎接死亡。
·
在山本武自说自话期间,纲吉的表情几度变换,从茫然、尴尬、担忧转变为了愤怒、惊讶、畏惧,最后定格为恐慌,不知道那个小脑袋瓜里脑补了什么。
他的身体哆嗦了两下,急忙抽出被山本武拿在手心的手,慌慌张张地就想往后逃走。
山本武瞬间从梦中惊醒,他下意识地一拉,正好扯住了纲吉的右衣袖。
“你等等!”
他还想说些什么,就在嘴巴刚刚张开的时候,又一件巧合的事情发生了。山本武眼睁睁地看见沢田纲吉重心不稳地向他倒来,直截了当地撞向隔在他们中间的护栏。
可让山本武没有料到的是,纲吉的体态过于重了。
老化的栏杆“嘎达”一声脆裂,那一片网栏碎片瞬间脱离整体,伴随着纲吉的身体砸向山本武,连带着山本武一起向后倾倒,结果什么人也没有防护住——
是的,他们一起摔下了楼!
来不及惊讶,山本武扯着沢田纲吉掉了下去。
失重感混杂着对死亡与生俱来的恐惧,别样的刺激让山本武的心脏飞速跃动。
他就要死了吗?死在万众瞩目之下,死在炎炎烈日之中。
就、到此为止了?
刹那间,他的眼睛突然一花,好像看见了什么破空而至。
不,不是好像,确实有一个哑光的黑色小点渐行渐近,越来越近——直奔向,那个不幸和他一起摔下来的沢田纲吉的眉心间!
是一颗子弹!
山本武本以为他的轻生就算是一场闹剧,没想到还能发生更加玄幻的事情。
人声鼎沸的市区中出现了枪支与杀手,怎么想都是非常不可思议的事情,更令人诧异的是,为什么有人会去枪杀一个不久就将倒霉到命丧的人?是狙击手可笑的失手了,还是这根本就不是子弹,或者还有什么别的原因……
可子弹的射速太快太快,山本武连反应的时间也没有。在他才刚刚意识到这个小东西时,子弹就已经没入纲吉的颅骨。
——有如神迹。
并未鲜血四溅,并未肢肉残缺,那高速飞驰的子弹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——直直地没入纲吉的眉心,融合良好。
接着,在那子弹与脑袋的接轨处立刻迸发出了一丝明亮,它凶猛地吞噬着周遭的空气,越演越烈、愈烧愈旺,最终形成一束熊熊烈焰!
山本武情不自禁地注视着这场奇景。他看见——懦弱混杂着强大,柔软与刚硬并存,死灰里注入生机!
沢田纲吉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凶恶极了,吊梢龇牙。
他双臂一展,直接在空中调转身形,一把将山本武抱入怀中,牢牢地护着他坠入地狱。
自由落体的速度很快,快到才过了几息的工夫,抱着他的沢田纲吉就已经临近地面。
沢田纲吉要做什么?他又能做什么?像是一瞬,又像是永恒——说不清是后悔还是期盼的情绪涌上大脑,无数想法涌上心头,无意义的词汇轮番轰炸。
只是,当山本武再次回过神来,用自己的力量重新踏在地面上时,他惊奇发现,他的身体居然完好无损。
在几乎无解的死亡威胁下,沢田纲吉究竟是怎么让他们安全落地的?说实话,这个瞬间在山本武的记忆里异常模糊。他只感觉心脏跳得很快,头脑热得发眩,整个人都晕晕乎乎的。似乎只是在一股强烈的震颤感后,他们就莫名地安全着陆了。
但没有关系,他根本不在乎这个问题是否有答案。根本不在乎。他连他为什么得救、沢田纲吉又为什么要救他这个想法都不曾拥有一秒。
他不是思考犯,他不愿意深思。不用去想,直接去感受,去倾听那彻骨的心音——山本武感到了一阵没由来的心悸,像是美梦叶真的幻觉;沢田纲吉的强大、宽容、与奇迹彻底征服了他,他怦然心动,犹如一见钟情。
恒久以来,山本武一直觉得他在悬崖峭壁向上爬,周围全是崎岖的岩石,没有休息也没有食物,没有志同道合的同伴也没有仁慈伟大的神主。他总是努力地孤独地卑怯地独自向上攀爬,目的地永无止境,天际咫尺天涯。
他快要坚持不住了。
可现在他久违地遇到一块能安恬的巨石。他不知这块巨石能否成为支撑他灵魂的倚靠,但他愿意倾尽所有再尝试一次。
——暖橙色的火焰在额头熊熊燃烧,炙热了光明。
这份光明是如此的炽烈,又如此的温柔。他硬生生地闯进了山本武的心灵,鲁莽地打上了记号。
既然在天台上,他死于上一个梦想;那么在天台下,他臣服于这片梦境。
一切尘埃落定。
天空中飘扬下一张纸条。那是早已定情的,揉皱的,却依旧幸存下来的标记。
山本武展开,再次看着上面的名字。
「沢田綱吉」
他兀自注视着眼前仍旧茫然又胆怯的男孩,突然爽朗地笑了起来,一如往常。
山本武把这张纸条轻轻抵在唇畔:“确实,我是该换一位神明大人来侍奉了。”